[RED STONE]
第二章
以奶白色為基調的天花板裝飾著藤蔓造型的浮雕,延伸到地面質感高級的柱子發出細緻的光芒,方正的空間裡飄逸著鮮花淡淡的馨香。在如此令人放鬆的地方,少女緊皺的眉頭卻無法解開。
「母后,我是說真的,雖然那個人最後做了奇怪的事情,但是真的是他一路從山上護送我回來的!」
刻意忍耐以致於有些壓抑的聲音還是不失最基本的禮節,經過一番梳洗的少女現在身上正穿著別緻的淡黃色洋裝,蓬鬆的金色短髮也經過仔細梳理並且繫上了暗金色的緞帶,但這讓少女看起來彷彿美麗娃娃的裝扮卻因為少女臉上的陰霾而顯得有些失色。
坐在少女對面的是一位年長的婦人,一襲淺紫色外衣包覆著修長的身形,舉手頭足間展現出極為端正的儀態,即使眼角略帶了些歲月的痕跡仍然不失為一位美麗的女性,跟少女相同的美麗金髮從耳後往上梳成了髮髻,點綴著珍珠的紫色紗網輕輕垂掛在後腦杓與整齊的髮型互相輝映。
被少女稱做母后的女性不帶一點聲響地將手中的陶瓷茶杯放回桌面,抬起慈愛的神情向前看著少女。
「茉莉,母后知道妳很心急,但是衛兵們說的不是騙人的,妳就耐心地等父王開完會回來吧。」
「根本就不需要開什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問我就知道了啊。」
少女嘟噥著,明明經歷過一切的自己就在這裡,父王還是選擇跟那些什麼也不知道的大臣開會討論,每到這種時候就深深感覺到周遭的人雖然平常都對自己必恭必敬,但實際上仍然只是把自己當個小孩看罷了。
想到這裡少女的心頭一沉,緊握著雙手從柔軟的沙發站起。
「茉莉?」
「我去花園走走。」
隨口回應母后的關心,少女走出了這充滿芳香的明亮大廳。
深夜的王城裡還是隨處都點著燦爛的燈火,少女曾經聽總管爺爺說過輪流巡邏每一盞燈並補足燈油的工作的人員至少超過三十個,而平時在王宮裡討論政策的官員們就有一百人以上,加上其他諸如修剪花草、整理衣物的園丁與侍女們就超過三百人了。所以王宮裡的廚房從天一亮就要開始準備大量的餐點以填飽所有人的肚子,那充滿食物香氣的忙碌廚房是自己在唸書的閒暇之餘最喜歡去的地方,除了有隨時為自己準備的好吃點心可以享用以外,更重要的是那裡的人從來不會對自己展現無謂的禮節,總是笑著招呼自己想吃些什麼就拿,甚至還教導過自己如何打發奶油與桿麵皮,雖然這些自己都沒有告訴過總管爺爺或者母后就是了。
每當在廚房裡度過開心時光的時候就會讓自己感到猶豫,為什麼這樣的自己會是將來的當政者呢?明明只是喜歡這些簡單普通卻能帶給人溫暖的事物,這樣的自己真的可以率領全體人民一起努力發展國家嗎?時常因為一點小挫折就感到喪氣的自己,跟嚴肅的父王比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堅強啊。
下意識來到廚房外卻只見到黑暗的門口,門口搖曳的油燈在玻璃罩後靜靜地發出光芒,自己下意識地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廚房當然不會有人了,也不會有自己熟悉的氣味與聲音,但是自己現在還能在這裡感嘆這些事情已經是萬幸了不是嗎?如果沒有那個身影不顧自身安危保護自己離開,自己能平安地回到王宮裡嗎?
少女臉上的神情變的凝重,回過頭看著某個方向好一會,便提起腳步往前跑去。
「公主大人,我們不能讓您這麼做……」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用叫我什麼公主大人了!」
陰暗沉重的石造建築前,少女忍不住臉上的氣憤看著有些慌張的守衛,穿過花園與數條走廊來到這王宮建築群外圍的某個角落,這裡的氣氛肅穆凝重,總是有許多全副武裝的守衛會在這裡巡邏,那都是因為這個地方的名字是──監獄。
「我只是想進去看一下那個人,不會做什麼!」
似乎氣到連禮節都忘了,少女再度向前跟守衛請求,但是守衛仍然搖搖頭。
「陛下有交代……不能讓公主與那位少年見面。」
「為什麼?他只是個你們都可以輕易打倒的少年而已啊!」
面對少女的詢問,守衛們卻面面相覷,這奇怪的景象讓少女停下了揮動的雙手謹慎地看著守衛。
「我哪裡說的不對了嗎?」
低聲詢問著,卻得到守衛們有些訝異的神情,幾個守衛在少女面前互相使了個眼色後,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較大的守衛慢慢地走向少女。
「公主大人,您不知道那位少年是魔族嗎?」
魔族?
這名稱灌入耳裡的一瞬間就讓少女明白了為什麼守衛們會如此為難,而父王又那麼大費周章地開會了,原來是這個原因……原來自己當時察覺到的那特別的膚色與眼朣代表的意義就是這個──
魔族是被人類稱為墮落與邪惡的種族。
跟人類相近,但卻不同於人類,教科書與教會不斷陳述魔族是個充滿邪惡、罪犯、心地險惡的種族,他們以殘害與侵略人類領地為樂,在很久以前是人類面對的巨大威脅。
但是在距今大約兩百年前,如同神一般存在的『金色之物』賜給了人類對抗協惡魔族的力量──那就是『信仰』,相信心中存在的神勇士便能斬殺邪惡的魔族,贏得安身之地,信仰是無比強大的力量。
而書上也不斷提及人類之所以一直無法反抗魔族是因為魔族能夠蠱惑人心,讓人認為他們做的事情才是正確的,進而跟他們一起屠殺其他的人類,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分裂,魔族是萬惡之物,是不應該存在於世上的種族──。
自己腦中雖然很快地就搜尋出自己學習過關於魔族的事蹟,但是這些只能解釋為什麼守衛與父王要如此慎重而已……因為自己親身經歷過的那些,那個身影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都是真的!那不是被催眠或者用不知名的力量讓自己認為的,那身影身上的溫度、替自己檔下攻擊時流下的鮮血都是真的,但是大人們──那些將自己視做小孩的人們卻只因為書上與教會所不斷陳述的事情而選擇不相信自己,這讓自己實在無法接受。
「你們有了解真相嗎……?我是如何從那麼多人的包圍下脫身並且安全地回到城裡,那都是那個人不顧一切地幫助我才能得來的!而你們……只因為從來沒有親眼看過的事情就忽視這些,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自己忍不住對著守衛大喊,溢出眼眶的淚水似乎讓守衛們慌了手腳,因為這悲憤而顫抖的身子止不住眼淚,自己就這樣跟守衛們僵持了許久,直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只是去看一下犯人罷了,我也一起去的話就沒問題了吧?」
這讓人感覺有些低沉的聲音自己沒有印象,用手擦去淚水回過頭,卻看到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大些的青年站在背後不遠處。
青年有著一頭到耳下的棕色俐落短髮,前方的瀏海被隨性地往後梳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加上銳利的視線與整齊的穿著……也許是某個貴族的二代吧。
「洛……洛華德大人!」
守衛們卻一眼就任出來者何人,恭敬地舉起手對青年行禮,棕法的青年只是露出了平穩的微笑要守衛們免禮,隨即朝自己走來。
「初次見面,我是多利安公爵家的洛華德,很榮幸能見到您,茉莉公主殿下。」
青年以幾乎滿分的禮節問候自己,雖然不知道對方此刻出現打什麼主意,自己還是以教科書上學來的宮廷禮儀輕輕拉起裙擺回禮。
「幸會,洛華德閣下,我是海菲斯的三公主茉莉。」
自己省略了許多無意義也不想對這突然冒出的青年說的禮節用詞,將裙擺放回原本的位子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青年。
「很抱歉唐突地打擾公主殿下的話題,公主殿下……您想見的人在監獄裡嗎?」
自己忍不住在心中咒罵對方明知故問,還是禮貌性地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青年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是那位公主殿下說的,保護公主殿下從綁票犯人群裡逃脫,還一路護送公主殿下回到城門口,卻又做出奇怪舉動的魔族男孩嗎?」
雖然大致上青年都說對了,但是刻意加重語氣的部分還是讓自己感到有些不快。
「是的,如您所說。」
青年這才從方才行禮時保持的彎腰姿勢站起身,伸手將耳邊滑落的鬢髮勾回耳後,露出了微笑看著自己。
「公主殿下知道魔族是什麼樣的種族嗎?」
這句話讓自己感到有種被納笑容背叛的感覺,壓低了眉頭準備轉身離開,青年似乎發現自己的不對勁,趕忙出聲叫住了自己。
「請等一等!公主殿下。」
被如此指名只得停下腳步回頭看看青年,卻發現青年很快地便從剛才略顯慌張的表情恢復為一貫的微笑,而且這微笑似乎更深了。
「公主殿下一定覺得這樣保護自己、幫助自己的魔族一定不是書上或者教會所說的那樣邪惡的存在吧?其實我也一直是這樣認為,我的祖國──鐵之國奧瑞斯就是一個能讓魔族與人類共存的國家喔,所以我相信公主所說的一定是真的。」
青年此時看來特別溫暖的笑容打動了自己,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甚至說到他的祖國是如何對待在這國家被不斷降下惡名的魔族……方才只聽一句話就急著下判斷的自己感到有些羞愧,拉起裙擺彎下腰對青年表達歉意。
「所言甚是,很抱歉竟然輕易判斷您的意思,請接受我致上的歉意,洛華德閣下。」
「別這麼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我了解,我長期接觸魔族的人,也深知他們並不像傳言中的那樣邪惡,我想這個國家……這個世界將來一定能讓人類與魔族和平共存的!」
青年一改方才的沉穩,用著滿懷理想的輕快言語向自己說明他的抱負,這讓自己感到非常訝異……即使這國家裡沒有人認同過這樣的事情,但是姑且就相信他吧,自己點點頭,在青年的攙扶下起身。
「希望你們能讓我帶公主進去探視犯人,我願意以我的性命保證公主的安全,拜託了!」
名叫洛華德的青年向守衛懇求,守衛們雖然有些為難,但是在互相確認幾句以後,終於讓出了通往監獄門口的路。
「謝謝你們!」
青年對守衛們彎下身致意,在接過守衛借來的油燈後,帶著自己走下位於地下室的監獄。
深夜的監獄裡寂靜無比,長長的石造走廊上只有自己跟青年的腳步聲,在跟監獄裡負責看管的巡邏說明來意後,青年便對自己招手示意跟著他一起前進。
看著不時回頭確認自己有沒有跟上腳步的青年,在自己心中擴散的暖意也讓自己卸下一開始的防備,自己的眼界真的太小了,從來沒想過在這大人的世界裡會有人相信自己說的話、站在自己的立場考慮,以為大家都把自己當小孩子看而不讓自己說話,但是根據眼前青年所說的話,自己當時回到王宮時對父王說的話還是有人聽到並且理解了呢。
「洛華德閣下……」
自己下意識地開口,眼前的青年稍稍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自己。
「怎麼了,公主殿下不舒服嗎?」
搖搖頭,自己再度握緊了雙手抬起頭看向青年。
「我一直、一直認為這城裡的大家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不論我說些什麼都認為那只是我自己胡思亂想的事情或者鬧脾氣……所以剛才聽到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而且也跟我抱持相同的想法,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眼前的青年露出了溫暖的笑容,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這出乎意料的舉動讓自己愣在原地,察覺到這變化的青年臉上浮現了些訝異,稍微彎下腰挨近自己關切。
「抱歉,嚇到公主殿下了嗎?」
自己趕緊搖搖頭,但是卻覺得臉頰發燙,甩甩頭站直了身子。
「沒有……只是覺得洛華德閣下意外地讓人感到很溫暖。」
下意識地說出這番話的同時自己心頭湧出了羞恥的感覺,一直以來在精英教育下學習如何不依賴他人的自己總是繃緊神經,鮮少有機會放鬆地去依靠某個人,但是眼前的青年卻讓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有想依賴他的衝動,發覺到這點的同時也感到十分愧疚,畢竟跟對方才是第一次見面,就受到了莫大的幫助,這讓自己一時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別在意,公主殿下,這只是我能為您做的而已,相反的,我也因為公主殿下跟我抱持相同想法感到非常開心。」
說著這番話的同時青年再度彎腰行禮,自己心頭這時才感到有股重量……沒錯,這名青年在拜託自己,拜託這個將來會掌握海菲斯政權的自己完成他的理想,因為這個將來必定會當上王的自己也認同他的想法而感到開心與感謝。除了父王與母后還有總管爺爺以外,自己從未聽過別人對自己將來當政的期許,除了自己還這麼幼小不穩重以外,什麼成就也沒有的自己才是那讓人無法期待的主因吧。
即使是這樣虛浮的自己也願意期許,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讓自己非常感動,忍住心頭的衝動點點頭,自己露出了笑容。
「我一定會好好努力,人類跟魔族能夠和平相處的那天一定會到來的!」
聽到這番話青年抬起頭,露出了非常溫柔的神情再度彎下腰。
「如果有任何可以讓我略盡綿薄之力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青年充滿期許的眼神烙印在自己心中,讓自己感到身上彷彿充滿力量。
「再多禮下去守衛們就要等到睡著了,我們快走吧!」
不知不覺可以說出充滿朝氣的聲音,自己邁起腳步往前走,青年也很快地跟上。很快地兩個人便來到了監獄最深處的牢房。
聽到青年告訴自己那身影就在這個地方,自己就忍不住往前跑,走道盡頭的牢房不大,但是從鐵格子柵欄與小窗灑下的月光還是可以看到那個身影。
削瘦的手臂被鐵製手銬禁錮在石造牆面上,垂下的頭與身上約略能看出的淤青讓人感覺到他的疲憊,那些將他帶走的衛兵對他施暴過嗎?想到眼前這連衣服都殘破的身影是一路保護自己回到安全地方的恩人,自己的心頭就彷彿窒息般難受。
「在不歡迎魔族的國家裡,魔族總是受到這樣的待遇。」
輕聲在自己耳邊開口的是陪自己一同前來的青年,他深色的雙眼裡也流露出了憂傷的氣息,彷彿在哀歎在他祖國能獲得自由的人們卻被囚禁在這個濕冷的地方。
「洛華德閣下……」
開口表達自己的擔心,青年卻只是對自己微笑然後彷彿要拋開那種陰霾般搖搖頭,接著表現出有些凝重的神情看著自己。
「公主殿下,其實方才陛下所召開的會議,我也在場。」
這讓自己感到訝異的情報令自己張大眼睛,但隨即又生出了某個念頭,青年彷彿清楚自己接下來想說些什麼似地再度開口。
「我確實有將祖國與魔族相處的情況報告陛下,但是在場的大臣們都大聲提出抗議,他們似乎認為信仰是不可動搖的國本,如果因為救了公主這種事情而被允許留在國內甚至在王宮受到招待必然會讓人民產生不信任感,所以他們才會選擇將這位少年關入牢房。」
這算什麼?自己在心中吶喊著,不論是哪一本教科書都告訴我們要感謝幫助自己的人,但是這答謝卻因為對方的身份而被排除,不管哪方面都讓人無法接受!
自己忍耐心中的奮慨緊咬嘴唇,所以現在眼前這身影得到的待遇只因為他是這國家不接受的種族而已嗎?不論他做了什麼好事甚至沒有傷害過自己也必定遭到這種對待嗎?自己實在無法理解大人們的想法,這件事情從根本上就是背叛了互相信任與幫助的世界啊!
「會議結束以後我試著找陛下再談談,但即使陛下理解自己的理念,卻仍不願意將這少年放出來,其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青年這番話將自己從憤怒與自責中拉了回來,至今不管是父王還是母后都沒有提過有別的原因,所以自己一直以為眼前的身影之所以被關在這裡只因為他是這國家所憎惡的種族罷了,青年的話語讓自己下意識豎起耳朵聆聽。
「公主,請仔細看看那少年的胸口。」
青年一邊說著一邊透過鐵格子柵欄將油燈探入牢房,隨著被油燈微弱光芒照亮的黑暗之處,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身影,名為羅伊的魔族少年的胸口有個自己非常熟悉的物品。
像血一般的紅色卻帶著透明,圓潤的感覺卻彷彿有生命,少年的胸前緊緊地貼著那顆被稱做紅玉的寶石……不,正確來說是從胸口長了出來,寶石周圍略為隆起的皮膚還帶著讓人不舒服彷彿血管般的突起,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形容來解釋的話,那顆寶石就像『寄生』在他身上一樣……。
看到因為這景象而說不出話的自己,青年默默地將油燈從鐵格子裡收回。
「公主殿下。」
在青年的呼喚下抬起頭,自己眼角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難過的淚水差點就要落下,趕緊伸手擦去眼角的液體,眼前的青年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告訴自己,自己打起精神準備專注聆聽。
「可能陛下或者王后都沒有告訴過公主殿下您……但是那顆寶石實際上並不是自然生成的,它是某個『被製造之物』……也就是人造之物。」
青年對自己說出了更讓人震驚的話語,這讓原本跪在鐵格子旁的自己徹底地失去力氣而坐到地面,他說這顆寶石是『人造之物』?這顆海菲斯歷代王室保管的寶石,被賦予了紅玉這樣的名字,代表著青之龍與人類祖先約定的寶物是『人造』的?
自己搖搖頭不願相信這種事情,但是眼前的青年卻絲毫不感到訝異般地看著自己。
「這聽起來確實讓人無法接受,自己從小聽到大的傳說寶物竟然是人做出來的東西,實際上我一開始也無法想像這顆石頭是人為的產物……因為它是如此完美,以致於根本是現在人類所無法完成的境界。」
聽到青年的這番話,自己感覺到嘴唇似乎有些顫抖,但還是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安緩緩開口。
「……這顆寶石到底是什麼?」
青年那凝重的神情此時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賢者之石。」
「母后,我是說真的,雖然那個人最後做了奇怪的事情,但是真的是他一路從山上護送我回來的!」
刻意忍耐以致於有些壓抑的聲音還是不失最基本的禮節,經過一番梳洗的少女現在身上正穿著別緻的淡黃色洋裝,蓬鬆的金色短髮也經過仔細梳理並且繫上了暗金色的緞帶,但這讓少女看起來彷彿美麗娃娃的裝扮卻因為少女臉上的陰霾而顯得有些失色。
坐在少女對面的是一位年長的婦人,一襲淺紫色外衣包覆著修長的身形,舉手頭足間展現出極為端正的儀態,即使眼角略帶了些歲月的痕跡仍然不失為一位美麗的女性,跟少女相同的美麗金髮從耳後往上梳成了髮髻,點綴著珍珠的紫色紗網輕輕垂掛在後腦杓與整齊的髮型互相輝映。
被少女稱做母后的女性不帶一點聲響地將手中的陶瓷茶杯放回桌面,抬起慈愛的神情向前看著少女。
「茉莉,母后知道妳很心急,但是衛兵們說的不是騙人的,妳就耐心地等父王開完會回來吧。」
「根本就不需要開什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問我就知道了啊。」
少女嘟噥著,明明經歷過一切的自己就在這裡,父王還是選擇跟那些什麼也不知道的大臣開會討論,每到這種時候就深深感覺到周遭的人雖然平常都對自己必恭必敬,但實際上仍然只是把自己當個小孩看罷了。
想到這裡少女的心頭一沉,緊握著雙手從柔軟的沙發站起。
「茉莉?」
「我去花園走走。」
隨口回應母后的關心,少女走出了這充滿芳香的明亮大廳。
深夜的王城裡還是隨處都點著燦爛的燈火,少女曾經聽總管爺爺說過輪流巡邏每一盞燈並補足燈油的工作的人員至少超過三十個,而平時在王宮裡討論政策的官員們就有一百人以上,加上其他諸如修剪花草、整理衣物的園丁與侍女們就超過三百人了。所以王宮裡的廚房從天一亮就要開始準備大量的餐點以填飽所有人的肚子,那充滿食物香氣的忙碌廚房是自己在唸書的閒暇之餘最喜歡去的地方,除了有隨時為自己準備的好吃點心可以享用以外,更重要的是那裡的人從來不會對自己展現無謂的禮節,總是笑著招呼自己想吃些什麼就拿,甚至還教導過自己如何打發奶油與桿麵皮,雖然這些自己都沒有告訴過總管爺爺或者母后就是了。
每當在廚房裡度過開心時光的時候就會讓自己感到猶豫,為什麼這樣的自己會是將來的當政者呢?明明只是喜歡這些簡單普通卻能帶給人溫暖的事物,這樣的自己真的可以率領全體人民一起努力發展國家嗎?時常因為一點小挫折就感到喪氣的自己,跟嚴肅的父王比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堅強啊。
下意識來到廚房外卻只見到黑暗的門口,門口搖曳的油燈在玻璃罩後靜靜地發出光芒,自己下意識地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廚房當然不會有人了,也不會有自己熟悉的氣味與聲音,但是自己現在還能在這裡感嘆這些事情已經是萬幸了不是嗎?如果沒有那個身影不顧自身安危保護自己離開,自己能平安地回到王宮裡嗎?
少女臉上的神情變的凝重,回過頭看著某個方向好一會,便提起腳步往前跑去。
「公主大人,我們不能讓您這麼做……」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用叫我什麼公主大人了!」
陰暗沉重的石造建築前,少女忍不住臉上的氣憤看著有些慌張的守衛,穿過花園與數條走廊來到這王宮建築群外圍的某個角落,這裡的氣氛肅穆凝重,總是有許多全副武裝的守衛會在這裡巡邏,那都是因為這個地方的名字是──監獄。
「我只是想進去看一下那個人,不會做什麼!」
似乎氣到連禮節都忘了,少女再度向前跟守衛請求,但是守衛仍然搖搖頭。
「陛下有交代……不能讓公主與那位少年見面。」
「為什麼?他只是個你們都可以輕易打倒的少年而已啊!」
面對少女的詢問,守衛們卻面面相覷,這奇怪的景象讓少女停下了揮動的雙手謹慎地看著守衛。
「我哪裡說的不對了嗎?」
低聲詢問著,卻得到守衛們有些訝異的神情,幾個守衛在少女面前互相使了個眼色後,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較大的守衛慢慢地走向少女。
「公主大人,您不知道那位少年是魔族嗎?」
魔族?
這名稱灌入耳裡的一瞬間就讓少女明白了為什麼守衛們會如此為難,而父王又那麼大費周章地開會了,原來是這個原因……原來自己當時察覺到的那特別的膚色與眼朣代表的意義就是這個──
魔族是被人類稱為墮落與邪惡的種族。
跟人類相近,但卻不同於人類,教科書與教會不斷陳述魔族是個充滿邪惡、罪犯、心地險惡的種族,他們以殘害與侵略人類領地為樂,在很久以前是人類面對的巨大威脅。
但是在距今大約兩百年前,如同神一般存在的『金色之物』賜給了人類對抗協惡魔族的力量──那就是『信仰』,相信心中存在的神勇士便能斬殺邪惡的魔族,贏得安身之地,信仰是無比強大的力量。
而書上也不斷提及人類之所以一直無法反抗魔族是因為魔族能夠蠱惑人心,讓人認為他們做的事情才是正確的,進而跟他們一起屠殺其他的人類,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分裂,魔族是萬惡之物,是不應該存在於世上的種族──。
自己腦中雖然很快地就搜尋出自己學習過關於魔族的事蹟,但是這些只能解釋為什麼守衛與父王要如此慎重而已……因為自己親身經歷過的那些,那個身影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都是真的!那不是被催眠或者用不知名的力量讓自己認為的,那身影身上的溫度、替自己檔下攻擊時流下的鮮血都是真的,但是大人們──那些將自己視做小孩的人們卻只因為書上與教會所不斷陳述的事情而選擇不相信自己,這讓自己實在無法接受。
「你們有了解真相嗎……?我是如何從那麼多人的包圍下脫身並且安全地回到城裡,那都是那個人不顧一切地幫助我才能得來的!而你們……只因為從來沒有親眼看過的事情就忽視這些,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自己忍不住對著守衛大喊,溢出眼眶的淚水似乎讓守衛們慌了手腳,因為這悲憤而顫抖的身子止不住眼淚,自己就這樣跟守衛們僵持了許久,直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只是去看一下犯人罷了,我也一起去的話就沒問題了吧?」
這讓人感覺有些低沉的聲音自己沒有印象,用手擦去淚水回過頭,卻看到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大些的青年站在背後不遠處。
青年有著一頭到耳下的棕色俐落短髮,前方的瀏海被隨性地往後梳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加上銳利的視線與整齊的穿著……也許是某個貴族的二代吧。
「洛……洛華德大人!」
守衛們卻一眼就任出來者何人,恭敬地舉起手對青年行禮,棕法的青年只是露出了平穩的微笑要守衛們免禮,隨即朝自己走來。
「初次見面,我是多利安公爵家的洛華德,很榮幸能見到您,茉莉公主殿下。」
青年以幾乎滿分的禮節問候自己,雖然不知道對方此刻出現打什麼主意,自己還是以教科書上學來的宮廷禮儀輕輕拉起裙擺回禮。
「幸會,洛華德閣下,我是海菲斯的三公主茉莉。」
自己省略了許多無意義也不想對這突然冒出的青年說的禮節用詞,將裙擺放回原本的位子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青年。
「很抱歉唐突地打擾公主殿下的話題,公主殿下……您想見的人在監獄裡嗎?」
自己忍不住在心中咒罵對方明知故問,還是禮貌性地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青年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是那位公主殿下說的,保護公主殿下從綁票犯人群裡逃脫,還一路護送公主殿下回到城門口,卻又做出奇怪舉動的魔族男孩嗎?」
雖然大致上青年都說對了,但是刻意加重語氣的部分還是讓自己感到有些不快。
「是的,如您所說。」
青年這才從方才行禮時保持的彎腰姿勢站起身,伸手將耳邊滑落的鬢髮勾回耳後,露出了微笑看著自己。
「公主殿下知道魔族是什麼樣的種族嗎?」
這句話讓自己感到有種被納笑容背叛的感覺,壓低了眉頭準備轉身離開,青年似乎發現自己的不對勁,趕忙出聲叫住了自己。
「請等一等!公主殿下。」
被如此指名只得停下腳步回頭看看青年,卻發現青年很快地便從剛才略顯慌張的表情恢復為一貫的微笑,而且這微笑似乎更深了。
「公主殿下一定覺得這樣保護自己、幫助自己的魔族一定不是書上或者教會所說的那樣邪惡的存在吧?其實我也一直是這樣認為,我的祖國──鐵之國奧瑞斯就是一個能讓魔族與人類共存的國家喔,所以我相信公主所說的一定是真的。」
青年此時看來特別溫暖的笑容打動了自己,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甚至說到他的祖國是如何對待在這國家被不斷降下惡名的魔族……方才只聽一句話就急著下判斷的自己感到有些羞愧,拉起裙擺彎下腰對青年表達歉意。
「所言甚是,很抱歉竟然輕易判斷您的意思,請接受我致上的歉意,洛華德閣下。」
「別這麼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我了解,我長期接觸魔族的人,也深知他們並不像傳言中的那樣邪惡,我想這個國家……這個世界將來一定能讓人類與魔族和平共存的!」
青年一改方才的沉穩,用著滿懷理想的輕快言語向自己說明他的抱負,這讓自己感到非常訝異……即使這國家裡沒有人認同過這樣的事情,但是姑且就相信他吧,自己點點頭,在青年的攙扶下起身。
「希望你們能讓我帶公主進去探視犯人,我願意以我的性命保證公主的安全,拜託了!」
名叫洛華德的青年向守衛懇求,守衛們雖然有些為難,但是在互相確認幾句以後,終於讓出了通往監獄門口的路。
「謝謝你們!」
青年對守衛們彎下身致意,在接過守衛借來的油燈後,帶著自己走下位於地下室的監獄。
深夜的監獄裡寂靜無比,長長的石造走廊上只有自己跟青年的腳步聲,在跟監獄裡負責看管的巡邏說明來意後,青年便對自己招手示意跟著他一起前進。
看著不時回頭確認自己有沒有跟上腳步的青年,在自己心中擴散的暖意也讓自己卸下一開始的防備,自己的眼界真的太小了,從來沒想過在這大人的世界裡會有人相信自己說的話、站在自己的立場考慮,以為大家都把自己當小孩子看而不讓自己說話,但是根據眼前青年所說的話,自己當時回到王宮時對父王說的話還是有人聽到並且理解了呢。
「洛華德閣下……」
自己下意識地開口,眼前的青年稍稍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自己。
「怎麼了,公主殿下不舒服嗎?」
搖搖頭,自己再度握緊了雙手抬起頭看向青年。
「我一直、一直認為這城裡的大家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不論我說些什麼都認為那只是我自己胡思亂想的事情或者鬧脾氣……所以剛才聽到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而且也跟我抱持相同的想法,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眼前的青年露出了溫暖的笑容,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這出乎意料的舉動讓自己愣在原地,察覺到這變化的青年臉上浮現了些訝異,稍微彎下腰挨近自己關切。
「抱歉,嚇到公主殿下了嗎?」
自己趕緊搖搖頭,但是卻覺得臉頰發燙,甩甩頭站直了身子。
「沒有……只是覺得洛華德閣下意外地讓人感到很溫暖。」
下意識地說出這番話的同時自己心頭湧出了羞恥的感覺,一直以來在精英教育下學習如何不依賴他人的自己總是繃緊神經,鮮少有機會放鬆地去依靠某個人,但是眼前的青年卻讓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有想依賴他的衝動,發覺到這點的同時也感到十分愧疚,畢竟跟對方才是第一次見面,就受到了莫大的幫助,這讓自己一時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別在意,公主殿下,這只是我能為您做的而已,相反的,我也因為公主殿下跟我抱持相同想法感到非常開心。」
說著這番話的同時青年再度彎腰行禮,自己心頭這時才感到有股重量……沒錯,這名青年在拜託自己,拜託這個將來會掌握海菲斯政權的自己完成他的理想,因為這個將來必定會當上王的自己也認同他的想法而感到開心與感謝。除了父王與母后還有總管爺爺以外,自己從未聽過別人對自己將來當政的期許,除了自己還這麼幼小不穩重以外,什麼成就也沒有的自己才是那讓人無法期待的主因吧。
即使是這樣虛浮的自己也願意期許,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讓自己非常感動,忍住心頭的衝動點點頭,自己露出了笑容。
「我一定會好好努力,人類跟魔族能夠和平相處的那天一定會到來的!」
聽到這番話青年抬起頭,露出了非常溫柔的神情再度彎下腰。
「如果有任何可以讓我略盡綿薄之力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青年充滿期許的眼神烙印在自己心中,讓自己感到身上彷彿充滿力量。
「再多禮下去守衛們就要等到睡著了,我們快走吧!」
不知不覺可以說出充滿朝氣的聲音,自己邁起腳步往前走,青年也很快地跟上。很快地兩個人便來到了監獄最深處的牢房。
聽到青年告訴自己那身影就在這個地方,自己就忍不住往前跑,走道盡頭的牢房不大,但是從鐵格子柵欄與小窗灑下的月光還是可以看到那個身影。
削瘦的手臂被鐵製手銬禁錮在石造牆面上,垂下的頭與身上約略能看出的淤青讓人感覺到他的疲憊,那些將他帶走的衛兵對他施暴過嗎?想到眼前這連衣服都殘破的身影是一路保護自己回到安全地方的恩人,自己的心頭就彷彿窒息般難受。
「在不歡迎魔族的國家裡,魔族總是受到這樣的待遇。」
輕聲在自己耳邊開口的是陪自己一同前來的青年,他深色的雙眼裡也流露出了憂傷的氣息,彷彿在哀歎在他祖國能獲得自由的人們卻被囚禁在這個濕冷的地方。
「洛華德閣下……」
開口表達自己的擔心,青年卻只是對自己微笑然後彷彿要拋開那種陰霾般搖搖頭,接著表現出有些凝重的神情看著自己。
「公主殿下,其實方才陛下所召開的會議,我也在場。」
這讓自己感到訝異的情報令自己張大眼睛,但隨即又生出了某個念頭,青年彷彿清楚自己接下來想說些什麼似地再度開口。
「我確實有將祖國與魔族相處的情況報告陛下,但是在場的大臣們都大聲提出抗議,他們似乎認為信仰是不可動搖的國本,如果因為救了公主這種事情而被允許留在國內甚至在王宮受到招待必然會讓人民產生不信任感,所以他們才會選擇將這位少年關入牢房。」
這算什麼?自己在心中吶喊著,不論是哪一本教科書都告訴我們要感謝幫助自己的人,但是這答謝卻因為對方的身份而被排除,不管哪方面都讓人無法接受!
自己忍耐心中的奮慨緊咬嘴唇,所以現在眼前這身影得到的待遇只因為他是這國家不接受的種族而已嗎?不論他做了什麼好事甚至沒有傷害過自己也必定遭到這種對待嗎?自己實在無法理解大人們的想法,這件事情從根本上就是背叛了互相信任與幫助的世界啊!
「會議結束以後我試著找陛下再談談,但即使陛下理解自己的理念,卻仍不願意將這少年放出來,其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青年這番話將自己從憤怒與自責中拉了回來,至今不管是父王還是母后都沒有提過有別的原因,所以自己一直以為眼前的身影之所以被關在這裡只因為他是這國家所憎惡的種族罷了,青年的話語讓自己下意識豎起耳朵聆聽。
「公主,請仔細看看那少年的胸口。」
青年一邊說著一邊透過鐵格子柵欄將油燈探入牢房,隨著被油燈微弱光芒照亮的黑暗之處,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身影,名為羅伊的魔族少年的胸口有個自己非常熟悉的物品。
像血一般的紅色卻帶著透明,圓潤的感覺卻彷彿有生命,少年的胸前緊緊地貼著那顆被稱做紅玉的寶石……不,正確來說是從胸口長了出來,寶石周圍略為隆起的皮膚還帶著讓人不舒服彷彿血管般的突起,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形容來解釋的話,那顆寶石就像『寄生』在他身上一樣……。
看到因為這景象而說不出話的自己,青年默默地將油燈從鐵格子裡收回。
「公主殿下。」
在青年的呼喚下抬起頭,自己眼角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難過的淚水差點就要落下,趕緊伸手擦去眼角的液體,眼前的青年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告訴自己,自己打起精神準備專注聆聽。
「可能陛下或者王后都沒有告訴過公主殿下您……但是那顆寶石實際上並不是自然生成的,它是某個『被製造之物』……也就是人造之物。」
青年對自己說出了更讓人震驚的話語,這讓原本跪在鐵格子旁的自己徹底地失去力氣而坐到地面,他說這顆寶石是『人造之物』?這顆海菲斯歷代王室保管的寶石,被賦予了紅玉這樣的名字,代表著青之龍與人類祖先約定的寶物是『人造』的?
自己搖搖頭不願相信這種事情,但是眼前的青年卻絲毫不感到訝異般地看著自己。
「這聽起來確實讓人無法接受,自己從小聽到大的傳說寶物竟然是人做出來的東西,實際上我一開始也無法想像這顆石頭是人為的產物……因為它是如此完美,以致於根本是現在人類所無法完成的境界。」
聽到青年的這番話,自己感覺到嘴唇似乎有些顫抖,但還是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安緩緩開口。
「……這顆寶石到底是什麼?」
青年那凝重的神情此時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賢者之石。」